本章说明:有对战争场面的简单转述,以及主角之间略激烈的言辞冲突,提请可能介意的小伙伴注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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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妈,爸爸好几天没有回来了,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?”
时值1932年的夏天,Richard Hayes即将升入十年级。七月的月底,Hayes的父亲已经一连四天没有回过家,Hayes不由得向母亲询问。
母亲简单地点点头,“嗯,这两天华盛顿出了点乱子。”
对于这件事,母亲并不愿细说,但在他父亲一直认为对现在的Hayes,已经该把他当大人对待了,于是在回来后,比较详细地跟Hayes讲述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。
相当数量的一战退伍军人由于生活困苦,聚集到华盛顿游行示威,要求政府给予补助。军方甚至出动了坦克进行镇压,似乎还有人员死伤,但政府试图封锁消息。
Hayes听完,觉得有些不可思议,“难道他们为了国家打仗,之后从来没有领到过补助吗?”
“之前通过的法案规定他们到1945年才能领到退役金,财政方面的考虑。”
现在的Hayes已经鲜少遇到令他大惑不解的事情,然而他父亲告诉他的这一件,让他惊诧地瞪大了眼,“那些人在战场上送命流血,即使活着回来的,很多也受到了永远的影响,却至今没有拿过国家一分钱?不是说上次战争的胜利,给我们带来了很好的发展机会,也拖住了欧洲的脚步么?国家明明欠他们的。”
“的确是这样,”Hayes的父亲点头同意Hayes的部分观点,“但是在政府那边,本来考虑的事情就更复杂,国家的发展总是要亏欠一部分人的,这个你应该懂。而且,这几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,他们只是找到了更加正当的理由向政府要钱罢了。你看Alex同样是从战场上下来的,比起二几年的时候,他现在手头虽然紧,但也过得挺自得其乐的嘛。”
Hayes没有再争辩,但倔强的眼神并没有逃过他父亲的观察。
父亲轻笑着拍拍他的肩,“有那么大的情怀是好事,那将来就靠你们做得更好了。你们这一代才是美利坚的未来。”
Hayes憋住没说的话是,Alex舅舅只是个例,他家里的背景太殷实,人也足够想得开。
可是有些人,却仍在伤痛和阴影中挣扎。
Hayes说有些人受到了永远的影响时,他甚至根本没想到他的舅舅。
他想的是Tom Doss。
他小时候在舅舅家见过的那张照片里,那男人有过多么意气风发的青春,可战争带走了他最好的年华,带走了他最亲密的朋友,带走了他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回忆和憧憬。
两年以来,他旁敲侧击地求Doss买下的那本书一直在引他回想和这个男人的短暂接触,也时不时地提醒他反思自己的任性。
在那个年纪,他已经养成了习惯,做事情最好要有明确的目的。
在书店要打烊的时候一脸失望地说自己还想看,一方面是真实情绪的表露,另一方面的确也是想要把书买走的暗示。
他当时想的,只是Doss是个有支付能力的大人,却没有想过一本出版物的价格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。
话说回来,他也不是很明白,那个利用年龄优势的把戏,现在想想还是很拙劣的,为什么Doss还就慷慨大方地上钩了呢?
无论如何,自己或多或少,应该还是欠Tom Doss的情的吧。
Hayes在那个暑假打了一份工,每天早上骑着单车给镇上的人家送报纸。
多挣点零花钱是一个方面,主要原因还是Hayes的父亲鼓励他多和不同的人接触接触、锻炼能力。
一个暑假下来,负责送晚报的Sean McCarthy向他炫耀自己攒下的一笔数目可观的零用钱,开始筹划如何花销的宏伟蓝图的时候,Hayes只是淡然地说,他自己的那份钱,已经还债还掉了。
McCarthy完全不能理解,Hayes也没再跟他解释。他托Alex舅舅把那笔钱还给了Doss。
在十年级的美国历史课中,老师热情洋溢地讲授着他们的国家如何成为了战后秩序的引领者,威尔逊总统的十四点原则如何成为了世界和平的福音,国际联盟又是怎样一个在国际关系中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国际组织。
然而Hayes已经知道,隐藏着尖锐矛盾的战后体系已经在欧洲孕育起新一轮的冲突,更重要的是,在国家的崛起背后,有太多流血流汗的人根本没有被重视和提及。
然而这一切仅仅过去了十五年而已。
历史已经开始遗忘他们。
很多人不知道七月的华盛顿发生了什么,知道的那些人,也缄口不提。
这一学年的第二学期,他们被要求在学期结束时提交一篇与课上专题有关的报告。Hayes在第一时间就确定了自己应该写什么。
复活节的假期,Hayes一个人驾车南下弗吉尼亚。
上一次来林奇堡,还是Hayes九岁时的事情,幸而他还是凭模糊的印象,准确地找到了Doss的住所。
Hayes刚把车停上Doss家前的草坪,就从后视镜捕捉到一个摇摇晃晃走近的身影。
那男人手上握着一个空酒瓶,盯着出现在自家前院的陌生汽车,眼神迷惑而带些反感。
Hayes主动下车去问好,在走到离Doss五步远的时候,对方冷冷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眼,点出了他的身份:“你是Alex O’Keefe的外甥。你来做什么?”
“Doss先生,我叫Richard。”Hayes还是很正式地进行了一次自我介绍,“我有一些问题,想问您了解一下。”
Doss几乎翻了一个白眼,“我可以告诉你什么?”
Hayes本想开门见山,突然有些退缩。
他来之前,显然已经预想到Doss不会喜欢他即将提起的话题,并且想过好多劝服他的方法。但直到看到Doss本人时,他才发现,开口这件事本身是多么艰难。
Doss饱受那段经历的折磨,即使Hayes坚信有更多人应该听到这些人的故事,这种揭人疮疤的行为,又有多大的正当性?
有极大的可能,Doss会直接因为他的请求暴跳如雷,他又有没有做好准备,去应对Doss的怒火?
于是Hayes先绕了个弯,提起了另一件事,“首先我要为我三年前的无礼行为道歉,我舅舅是否已经代我将钱还给您了?”
Doss自顾自地往家门口走,冷淡地答道:“还了。我也是不懂了,过了两年多,我都快忘了,你反倒反应过来了?”
“我当时的确不懂事,给您添麻烦了,再次道歉。”Hayes避重就轻地回应,酝酿着下一句话,“事实上,我有另一件事想请教您。”
Doss哼了一声,这只是他见Hayes的第三面,不过这小孩越发的令人费解。
Doss犯的最大错误,就是在Hayes说出他的目的之前,毫无防备地把他放进了门。
“Doss先生,恕我冒昧,我想找您了解的,是发生在欧洲的那次大战的情况。”
Hayes最终还是以最礼貌、最平稳的语气提出了请求。
话音未落,Doss就捏紧了他手中的空酒瓶,眼睛微微张大,身体随着他急促的呼吸颤抖起来,“你为什么要问这个?”
“是学校的一个报告。我想从一个不一样的角度去写那次战争,而不是学校告诉我们的那些很表面的东西。”
“呵呵呵。”Doss冷笑几声,回荡在凝重的空气中,宛如一段不祥的前奏。
下一秒,Doss毫无预兆地把手里的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上,玻璃破碎的声音令人心惊。
“‘不一样的角度’?你想听什么?炮火横飞!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去!血肉模糊!腐烂的尸体遍地,被老鼠啃食!敌人的刺刀划破你的肚皮,肚肠流了满地!满意了吗?”Doss条件反射一般列举着战场上最为骇人的景象,暴怒地向Hayes吼着,“好了,你可以消失了!”
Doss甚至都忘记把Hayes从门口赶出去这回事,而是转身匆匆上了二楼,仿佛这样就可以摆脱这个话题,摆脱那些如影随形的记忆。
Hayes并没有因此退缩,这个时候他的头脑反而越发清晰起来,不依不饶地跟着Doss上了楼。
Doss坐在床边,双手抱头,大口喘气,在他最可怕的梦魇中挣扎。
Hayes走到门边,放轻声音劝道:“Doss先生,我非常抱歉。我只是认为,应当让更多的人听到你们的故事,我知道去年在华盛顿发生了什么——”
Doss猛地抬头,狠狠地瞪着他,几乎不敢相信他还有胆子跟上来,“停止你的自以为是!我的朋友埋在地下,默默地腐烂,呵,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,在别人眼里,在你们这些拿捏国家命脉的人眼里,不也和死了一样吗?”
“正是如此,所以才应当有人发出声音——”
“‘发出声音’?!你以为没有人发出声音?你之前还口口声声地说知道华盛顿的事情,那你认为他们又在做什么?!”
Doss濒临失控,Hayes的条理反而越发清晰,“Doss先生,您不能因为一件事情有了错误的结果就否定它的过程,何况这个结果还是政府一手造成的。如果不能让大家充分了解——”
但Doss并不打算让Hayes把任何一句话说完,他颤巍巍地站起来,神色可怖,“怎么了解?没有经历过那一切的人怎么了解?小子,你以为凭你写那么千八百字干巴巴的东西就可以‘了解’?”
Hayes张张嘴想回应,却被Doss再一次打断,“你开来的那辆车值多少钱?五百美金?六百美金?你又知道按照当年的法案,政府会给我们多少退役金吗?”
“大约一千美元。”Hayes的确知道。
Doss讽刺地大笑一声,“哈,是啊,我们用性命换来一张空头支票,还不够买上两辆花哨的代步工具。所以不要费力装得一副你想懂得、能懂得的样子,你们什么都不懂。”
Hayes却并不买Doss的账,反倒更靠近了两步,“您不试试,又怎么知道?”
Doss忍无可忍,退了两步,从抽屉中摸出一把枪,径直对准Hayes,“够了!我不想满足你病态的好奇心。你不是想知道吗?这种感觉你体验过吗?对方的武器对着你,随时可以让你一枪毙命,你的死相会很难看,你的半个脑袋会炸开,脑浆四溅……”
此时Hayes对Doss会不会开枪,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。可是他心里现在被某种勇气所主导,他事后会承认这更像是鲁莽,所以他只是冷静地站在Doss的枪口前,抬头跟他对视,“我之前的确不知道,因此才需要您告诉我,让我理解。”
Hayes的沉着反而让Doss更加无措。十秒之后,他自暴自弃地扔下枪,拎起Hayes的衣领,粗暴地把他半推半搡地拉下楼,推出了家门,然后狠狠把门砰然关上。
Doss近乎虚脱地倚着门蹲下,颤抖不止。
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子。他怎么敢?他怎么敢?
虽然努力地想赶走这一切,刚刚发生的事情还是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中闪回。
Hayes已经出落成青年模样,身材挺拔,面容清秀。他的眼神坚定而清澈,有那么几分让人无法抗拒的意味。
而Doss最生气的,可能都不是Hayes无理的要求,而是他自带的那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。
心中仅剩的一点理性告诉他,Hayes说得是有几分道理的。
他或许还能从这点理性中再剥离出一丝有人愿意聆听的欣慰。
再回想一遍Hayes的眼神,他的表情,他的话语,竟然让Doss感到几分动摇。
让他恐慌的动摇。
发动汽车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Doss听辨这应该是Hayes离开的声音。
Doss长出一口气,指尖用力地按压着眉骨,带来几分痛感,以此来抵消心里诡异的空落。
就好像有什么东西,坠落、远去,永远地消失。
雨落了。
倾盆而下。
Doss倚着门枯坐了很久,久到天色渐暗,雨声渐止。
他站起来,因为腿麻而踉跄了一下,决定再去买几瓶酒。
他随便一开门,被一声惊呼吓了一跳。
浑身湿透的Richard Hayes原本靠门站着,猝不及防地摔了进来,被Doss下意识地抱了满怀。
Hayes的身体在他的臂弯里,因为淋过雨而微凉,Doss一阵心悸,却赶紧把他扶起,放开了他。
Hayes的第一反应是反手把身后的门带上,脸上还是笑着的。
Doss怀疑自己的心脏有些问题,不然怎会从刚刚开始,就跳得那么无序?
他笑得如同四月的和风,如同林间洒下的暖阳,如同山间溪水的轻歌。
如同他已经忘却太久的,一切一切美好的东西。
“谢谢您,Doss先生。”
这是一句蛮不讲理的道谢,因为Doss根本还没允诺他什么。
但Doss心里清楚,他断然再说不出拒绝的话了。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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