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我这脑子里啊,经常莫名其妙地就想起那家伙……虽然我早该承认了,但是说起来还是那么奇怪……我喜欢Richard Hayes?我老战友的外甥、一个比我小十几岁的男孩?”
公墓的草地还斑驳地覆盖着白皑皑的雪,Doss独自一人站在朋友们的墓碑前轻声诉说着自己的困惑,紊乱的吐息呵出一片白雾。
“男人喜欢男人……你们想想,别人都觉得这是一种病态,一种犯罪……”Doss略略弯腰,伸手抚上碑顶,仿佛在拍朋友的肩膀,“你会怎么说呢,Ed?比如‘你果然是个疯子,Tom’,还是‘哪来那么多破事,喜欢了就是喜欢了’?”Doss拂去碑顶上的积雪,“Richard会怎么看我?我觉得他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……没错,大概我就是自恋,但我应该还没有产生幻觉,至少我确信我好几个月都没喝醉过了……不然他为什么会主动和我说话,想和我待在一起,还会给我写信?哪怕是我一团糟的样子……没办法,跟他比起来,我永远都显得是一团糟……”
风声簌簌,似乎是专门为了打断Doss泄气的话语。
Doss直了直身体,撇了撇嘴,“好吧,如果那是他想要的。只要他开心就好……”
“我是不是不应该打那个电话?听到他的声音,就像……咳,反正我也不会形容。总之人都是贪心的,你们懂我的意思……”
最后一个音节略显虚弱地在空气中飘散开。默然无语。在地底长眠的人不可能给他什么反馈。
但Doss却生生地在这种静默中想象出了老友们略带揶揄的表情。
“你们这些家伙,真是坏……”Doss对他想象中得到的反应做出了评价,不必要地又咳了两声,转身离开了。
时值新学期的第一天,午餐的时候,Sean McCarthy在Hayes面前坐下,神色奇怪。
“Richard,我最近碰到一个问题……”
Hayes一边拌他的沙拉,一边打趣地问:“怎么?看谁不顺眼?或者哪个女生追你追得吃不消?春季舞会找不到舞伴?还是……”Richard眯起眼睛,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,“你开始对谁有想法了?”
最后那个问句明显让McCarthy哽了一下,不过还是目光灼灼地跟Hayes对视,承认得倒也大方:“我这不是不敢确定,才跟你求证的吗?”
“如果说,你一段时间见不到一个人就会很不爽,然后见到了这人又很高兴,这人说的每句话你都要重复体会体会,然后跟这人当面说话的时候会有点紧张……这意思就是你栽这人手上了吧?或者用俗一点的说法就叫‘喜欢’?”
Hayes握叉子的手紧了紧。
McCarthy说的这种心理状态,他自己也心有戚戚。
Hayes装作思考地略一偏头,甚至叉了一片黄瓜到嘴里,用咀嚼的时间来缓冲。
之后,他再开口时,已经确定自己没有任何异状,“我想是这样。大概……我得说声恭喜?”
“没什么好恭喜,”McCarthy摊摊手,语气中也有同样的玩世不恭,“我对对方的态度完全没底,这事得慢慢来,不能轻举妄动。”
自始至终,他们并没有谈及McCarthy所讨论的对象是谁。甚至,McCarthy自始至终用的是“这人”来指代,连对方的性别都模糊了。
既然没有主动提起的意思,那也不必追根究底。
这两年来,他们之间不为对方所知的秘密也越来越多了。
他们本就是拿成年人的模式要求自己,互相留下私密空间,才能相处得更加自在。
所以Hayes不知道,McCarthy说的那个人,指的是自己。
McCarthy也不知道,Hayes想的那个人,是Tom Doss。
从11年级的下半年到12年级开始,Hayes一直忙于大学的事情,直到过了十月,Hayes投出自己的最后一份资料为止。
这段时间的忙碌有助于Hayes暂且把其他的想法搁在一旁。但他每一封给Doss的去信仍然一如既往的翔实,其中偶尔也会忍不住写一些自己目前的困难和困惑。
Doss也并不是特别懂Hayes所说的“绩点”、“履历”一类的事情,但他仍然尽自己的能力去鼓励Hayes。
无论他的语言多么的平实浅白,只要是他写出来的,本身对Hayes就是最大的鼓舞。
直到Hayes的最后一封信里告诉他,申请大学的事情已经全部结束,现在只需要静候结果了。
Doss突然想起,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Hayes了?
一年零六个月。
距离上一次听到他的声音,也过去了十个月。
他有的时候会想,Hayes在这一年中有没有什么变化?是不是又长高了?他十六岁的时候就有那样的个头,现在怕是要比自己高了吧?
Doss其实想过给Hayes打电话。只是打给学校去找他的谎,也就只能撒一次。Doss也并不知道Hayes家里的电话,而且即使他知道了,他又该怎么定义他和Hayes的关系,Hayes的家人会怎么想?
Doss在灯下枯坐,脑子里纷繁复杂地闪过了很多的片段。
关于已故朋友的一件趣事突然在记忆中浮现,Doss轻轻摇头,笑他自己怎么想到了这个。
在他们十六岁的时候,Ed那个家伙也不知道哪学来的偏方,用柠檬汁给喜欢的姑娘写情书,在那姑娘面前,把一张看似平淡无奇的白纸放在烛焰上方烤了一会,就像魔法一般浮现出字迹来,把那姑娘逗得咯咯直笑。
Doss想表达一些什么,他不想让Hayes看见,但是想让Hayes收到。
非常傻的想法,但他抑制不住。
反正Hayes不知道,那行隐形的字会永远隐形。
Hayes却在打开信的第一秒就发现了异样。
这次的信纸比Doss往常用的书写纸要白一些,莫名触动了Hayes储备的某些知识。
虽然Doss会给自己写一封密信的想法非常不着边际,但是这个可能性还是一再敲打着他的好奇心。
Hayes细细地嗅辨,确信在木浆和墨水之外,他闻到了一股酸味。
Hayes的父亲供职于情报部门。虽然他由于工作的敏感度从来没有直言说过,但给Hayes留下了足够的线索和暗示,让他可以自己推断。
从小的耳濡目染让Hayes过早地具备了那种素质。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,把信纸横放在了蜡烛上方。
他小心翼翼地打着圈让纸张均匀受热,直到在信的正文之下,用于写附言的部分,出现了棕色的痕迹。
模糊的字迹让Hayes已经有些猜测,他的双手都颤抖起来,以至于要格外注意,才没有不慎把纸张点着。
答案揭晓。
Doss藏起来的那句话是——
“我想你,Richard。”
Hayes满心幸福和激动地瘫软在沙发上,把那封信捂在胸口,大口喘息。
Hayes回的信看似平淡无奇,除了落款处署上的“Love”。
Hayes原本期盼着在生日之前能收到Doss的下一封回信。然而直到他满十八岁的当天,都没有任何的回音。
没有来信,没有电话,没有礼物。
在心底默默抱怨的时候,Hayes是同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的。自己凭什么就能期待那么多?
但他前一封信明明那样写了……
或者,是他自己冒进了?既然Doss本来都不想让他看见那句话。
Hayes想着心事,踩着自家后院的小径回家,却差点在结冰的石板路上滑了一跤。
一双手接住了他,Hayes抬头看时,正是那些繁杂念头的主角,欣慰而局促地朝着他笑。
Doss没说什么,只是先引着Hayes藏到了后院的树篱之后。
“Doss先生,您怎么来了?”
Hayes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问句,但他总得先说点什么。
“给十八岁的Hayes先生送他的生日礼物。”Doss虽然嘴上这么说,行动却远远没有进入送礼物的环节。他双手搭住Hayes的肩膀,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许久不见的人。
Hayes现在几乎和Doss一般高,基本完全脱去了稚气,显得越发清秀俊朗。他的右眼之下原本就有一颗淡淡的泪痣,现在更加明显,将脸庞点缀出了几分柔和。
直到看够了,Doss才把手伸进大衣的内袋,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长方形盒子。
“钢笔。想了半天这个又实用,又好带,你又正好要上大学……”
Doss近乎啰嗦地解释着,努力地想从Hayes的表情中读出他是否喜欢。
Hayes直接用一个紧紧的拥抱来表达。
Doss愣了一瞬,用力地回抱住他,觉得自己此刻恍若拥有了整个世界。
“Tom Doss先生……”Hayes的鼻尖蹭着Doss的耳后,暧昧的气声带来几分酥痒的感觉,“我已经十八岁了……可以叫你Tom么?”
“Richard……”Doss只是念了一声他的名字,作为应答。
两人只是静静相拥,久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。
事实上,他们愿意就一直这样下去,直到终老。
是Hayes先改换了姿势,和Doss鼻尖相抵,想做些什么的时候却又窘迫地笑出声,“天哪我好像真的不会……”
Doss当然知道他不会的是什么。不过还没等他反应,Hayes就逞强一般地用嘴唇在他的唇上轻触了一下,然后退开一点,正大光明地扬起了下巴,却还是没有掩藏住双颊的红晕。
Hayes的眼神闪烁,显然是期盼着Doss能主动做些什么的。
然而Doss并没有。而且他们都知道Hayes本该回家的,不能逗留太久。
用足了全身的毅力,Doss轻轻松开了Hayes。
“那个……大学有消息了就告诉我……太远的学校不要去上,除非你觉得那学校很好,”Doss似乎还无法消化刚才的一切,再开口时有些不顺畅,“还有……放假的话有空就过来,我带你去爬山。”
“我会的。”Hayes最后搂了一下Doss,退开两步后转身离开。
无论如何,Hayes都会说,那是他有生以来收到的最好最难忘的生日礼物。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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